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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蘼凼鞘裁慈耍一旦上了这趟贼船,就再难抽身——同样是侵略者,同样是历史的罪人。
“请喝咖啡。柳小姐,你的咖啡快凉了。”他不失礼貌地提醒我。
当我用微微颤抖的手端起咖啡杯时,意识到自己情绪上的失控,但我并不后悔说出这些足以令自己倒大霉的“反动”言论——我很想触碰一下他的底线。
龙须川进沉静地看着我喝咖啡,待我放下杯子,他开口说道:“你很真诚。一般中国人根本不可能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他们表面堆着笑容,心里却恨着,一旦有机会打败我们,他们一定跟我们一样凶狠。”
他的直言不讳再次令我感到吃惊。
“难道不应该如此吗?国仇家恨、天伦尽丧,他们不该恨、不该狠吗?”我带着怨毒的神情看着他,“我也是你所说的他们中的一个。所以你刚才应该说‘你们’。”
他不介意地一笑,温和的笑容却让我不安,仿佛是龙须川步坐在我对面笑。我侧过目光不看他,却又想起了尔忠国。
泪水瞬间便溢满眼眶,可我不想在一个侵略者面前落泪。
我硬生生将眼泪吞进肚子里。等空气风干我眼里剩余的水份时,我平静地抬起头,朝对面的龙须川进微微笑了一下,“对不起,我说话太直率。你和你舅舅一样都是很宽容的人,都没有被我的牢骚话激怒。”我不该忘了他是池春树的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没关系,”他依旧温和地笑着,“你一定很想念你的亲人,我也每天都在想念我的亲人。”龙须川进看向窗外。我相信他早已看出我情绪上的波动,不说破罢了。
窗外几株高大的梧桐树缀满娇嫩的叶芽儿,轻盈地在风中摇摆光秃秃的枝条。它们只管惬意地迎合微风拂面的舒润,追随四季变换不同的妆容,毫不理会人世间的风云沧桑,兴衰变迁。
我突然心颤,春天的脚步悄然来临了,可我的春天——过早地结束了。
龙须川进的目光渐渐地遥远,仿佛进入另一个空间。
尽管和他不是第一次碰面,但面对这么个鬼子,心理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每次多看他一会儿,就不由想起尔忠国手起刀落的那一刻,想起龙须川步那颗坠落眼前的头颅,想起他临死时惊恐的、眨着的眼睛……明明怕看,却又似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着,时不时看向他,再惊恐地收回目光,令自己陷入一个诡异的循环,不断刺激已紧张到快崩裂的脑神经……
我扭头看向门的方向,盼望池春树快点出现,却听见龙须川进深沉的话音传过来。
“……两年前,当我和川步离开家乡时,正在下雨。母亲和妹妹合打一把伞,依依不舍地为我们送行。那天风很大,雨水被风吹成白花花的一片。川美的伞被风刮得倒翻上去,她刚伸手想把伞拉下来,更大的一阵风把伞吹走了。她去追雨伞,母亲就在雨地里跟着我们。雨水打在她过早苍老的脸上,含着泪水的眼睛睁不开了,只有眯起来。母亲就这样踉跄着一直跟在我们的队伍旁,直到火车开出站她还跟着走。从出门那时起,母亲的嘴唇就一直在颤抖,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她害怕说出来不吉祥,一直忍着没说。我们的父亲已经战死在满洲里,她担心我们也会像父亲那样一去不返。她只叮咛过一句话:一定要回来!那天,本该是晴朗的天气,怎么会下那么大的雨呢?那天,应该有军乐队、挥动的旗帜和欢送的笑声才对啊。但那天除了哗啦啦的大雨,和女人们哭泣的模样,再也看不到其它东西……”
龙须川进说到这里呜咽了,但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滴泪。他一直看着窗外的一株梧桐树。
他看到的不是树,是千里之外的家乡吧——那个人性发生转折和扭曲的地方。
我替他难过,但我绝不会表示同情。他是侵略者,手上沾着我们中国人的血。我的同情心再泛滥,也不会用在他这类人身上——可鄙的侵略者。
沉默的距离之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生物电磁场。我再次看向大门的方向——为何春树说去去就来
去了那么久不回?
我轻轻地叹气,心想以后少跟他见面为好,能回避尽量回避。
也许在龙须川进的眼里,我不仅是我,还是某种象征。是母性和平的象征呢,还是一个被压迫、被奴役民族的象征?无法猜透,但他的话语充满对这场战争的感慨和困惑,而且他的中立态度让我感觉他自相矛盾的一面——明明知道这场战争的无耻卑劣却很难跨越参与者的身份予以正面的否定。就像春树,挣扎着竭力摆脱日本人的身份,却早已深陷其中。他为了我甘愿拿起或放下另一半身份,可从情感上来说,日本人也算他的同胞,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假若他弟弟也作为侵略者踏上中国的土地,一边是我,一边是他的亲弟弟,他会如何选择?一定异常为难吧。
“对不起,我失礼了。你刚才没说什么吧?”他的思绪似乎刚从远方陡然拉回咖啡馆内。
我宽宏地摇摇头,同时发现他身为一个侵略者,能做到这一步,已算觉悟相当高的鬼子了。
态度决定一切,半个世纪后的很多日本人尚且不愿承认和面对这段历史,何况目前完全处于优势一方的日本军人呢?
他应当算是一个奇迹吧。
想到这里,我自嘲地笑了一下——难道还指望他倒戈相向、表现得像一位共产国际主义战士吗?
我挪动了一□子,将僵硬的腿换了一个姿势摆放,又朝门的方向看去。
谢天谢地,终于盼来了池春树的身影。我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池春树朝龙须川微微鞠躬,转向我时,腰杆已经挺起来。
咳,这个小动作他都这么细心,唯恐我那顽固的排日情绪再度高涨,可惜……
龙须川进站起身回礼,并向服务台招了招手。
“怎么?你这就打算走吗?”池春树问道。
“是的。我该回去了。半小时后还有一个重要会议。”他说完,转向我很规矩地鞠了一躬。这一鞠躬像似在做忏悔。“很高兴与柳小姐谈了这么多话。希望今后还有机会见面。”他的语气很诚恳,接着又说道:“今天的帐由我来付。请不要推辞。”
池春树随和地拍拍他的肩膀,算是答应了。
当龙须川进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我立刻轻松了许多。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他好像很伤感。”
“说人性,说战争,谈论彼此的痛苦。”我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