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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先问个非主题的问题,”我实在很好奇,“你跟其他老鼠很不相同,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它摇摇头,“其实也没太大的不同,一样得吃饭睡觉。要说有点特别的,就是我比较爱思考,不爱活动,其他老鼠有什么问题总来问我,当然现在越来越少了,年轻一代的老鼠很少见过我,我也乐得清闲,反正我出去遛遛,有饭少不了我的一份。”
“别的老鼠见了我鸡飞狗跳的,你却很镇定呢。”我看看它的电脑,上面还连着网线。
“我一开始也怕,但是我发现你来到这里,身上并没有老鼠的血腥味,而且,也没有破坏我的东西,我就肯定,我不是在跟茹毛饮血的野兽打交道。”它对我点点头,“别的老鼠见了你就跑这很正常嘛,没办法的事。就算你不故意吓它们,它们也不会理智得足以跟猫面对面交流。”
我有故意吓它们?我真的有?
我是放出电光来照明了。还真的有呢。
“那么,言归正传,能告诉我老鼠为什么能繁衍至今吗?”
“为什么不能呢?”它有些奇怪地看看我,“老鼠很善于生存的。”
“可是你们的敌害很多,栖息和食用的条件也很恶劣,更何况,”我斟酌了一下措辞,“人类觉得老鼠很危险。”我总不能说老鼠总是破坏东西?捣乱得天人共愤?
“既然你提到人类,那么我想我可以说得形象些。”
(四)
他俯下身在电脑那儿折腾了一阵子,然后招呼我过去看。
“老鼠和猫……人和老虎?”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字是这么显示的,但两者的图片看起来,更像是老鼠和猫。
“是的,人和老虎。”它一边操作一边讲解,“人和老鼠说到底是同源。老虎和猫也一样,所不同的是,人对上了老虎,老鼠呢,就对上了猫,或者我可以这么说,都遇上了一个强大的天敌。”
这我知道。老虎只要吃过了人,它以后就认定了这是最适合它胃口的食物了。
“但是,斗争的结果,却是人战胜了老虎,而老鼠却输给了猫。”
“为什么呢?”我问他。人的骨骼图片确实是……是换了四肢和脑袋的老鼠,另外剪掉尾巴。
“人类在山林里绝不是老虎的对手。可是他们逐渐适应了平地,并且发展自己的群体,掌握了武器。老虎可以继续留在山林里称王称霸,但如果它们去到了人类的地盘,它们只会被杀死,扒皮,剔骨,成为人类的财富。就这么逐渐演化,人类已经战胜了所有的对手。”
“但是老鼠不同,我们始终跟猫在同一个生活区域中,而且它们没有强化,只是以不断地降低自己的生活要求为代价,生存了下来。我们生育能力强,抗病能力高,活动敏捷,就算是人类和动物频繁地残杀,我们也能够保持后代的繁衍和食物的充足。或许也可以说,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长处。所以,虽然出于对天敌的惧怕,老鼠战胜不了猫,但因为各种原因,猫也杀不光老鼠。”
我点点头。当然,如果老鼠没了,猫就得老老实实滚回野外去吃野餐。再说,猫吃不下超过自己体重的食物,按照猫和老鼠的数量看,吃光老鼠的要求太难为猫。
“集体投海是怎么回事?”我问。这个问题我很感兴趣。
“那是一帮对现实不满的没脑子傻瓜,”大老鼠很无奈,“学着人类不知道谁,说什么不自由,毋宁死之类的傻话,然后就……就自杀了。”它有点黯然,“经常都有,毕竟吃苦不是谁都学得会的,那需要很大耐心扼杀自己的性格,还要很大决心放弃追求。但主要的,是它们不愿意跟同类争夺生存的权利。”
如果它没说谎,那么老鼠比许多猫,许多人类都要伟大。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掩饰我的震撼。
但我可以回去。草草告别,草草收场。
我成了第一只从老鼠窝里逃跑的猫。
第五章别离
(一)
狂风呼啸,白浪滔天,瓢泼大雨无止无休,我前腿站着坐在雷击的礁石上,眯眼望着天空风云变幻。
这个时刻,不会有任何生灵跑来跟我说话。即将雷电交加,稍微有点常识的,都会在自己的小窝避避风头。
天上云渐渐变得苍黑,昏暗,一种无形的压力浮现在我心里。危险。恐惧。想逃跑。这正是我要的。我一动不动,等待着。我必须这样,否则,我会在安全感的麻醉下,无助地承受着自己内心的雷电交加,痛不欲生。
我因自己的缘故,探索这世界的真知,寻求到了我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如此真实,以至毫不怜惜我已有的一切。我是猫,天生消灭老鼠的猫。但我得到的答案,却让我对鼠类产生了敬重,放弃了杀戮。我还是猫吗?不是。
当我是猫,浑浑噩噩接受猫的使命,猫类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而当我得到答案,懂得真相,我就再也无法如以往一般,对任何鼠类不问青红皂白地挥出利爪。因为我的思想独立了,什么也无法令我俯首;但我却要独自承受支配命运的重负——正如窃食了智慧之果的亚当、夏娃,再也不受神的保护,要自己赤足走在荆棘遍地的茫茫世间。这种负担如此沉重,沉重得如同只手擎天。
这是挑战,对自己的挑战,也是对生命所能承受的一切压力的挑战。我既期待,又恐惧地望着天空。来吧,雷电。
电光隐现的乌云,缓缓地膨胀,逼近。我从未见过这么低的云,也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云。它柔若无物,却又沉重无比。它有着乌黑的内在,苍白的面容,偶尔闪过的一丝丝紫电,犹如魔鬼嘴角的那丝狞笑。我将内心的侥幸、疲倦、犹豫、执拗都驱赶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等待,心如止水地等待。等待着一个命运。
覆盖着大地的乌云,挥舞炫目的电光,在我的头上缓缓盘旋。那是宙斯手执黄铜打制的雷电,要惩罚宁死不从的神祗吗?那是我放下一切,坦然接受命运的开始吗?
来吧!我听从上天的指派,假若我的存在理直气壮,请给我一个明白;假若我的存在并不应该,请给我一个痛快!我遍体皮肤血肉发出一阵阵战栗般的呼唤,电流飞窜盘旋全身。我再也忍耐不住,沛然无可与抗的积郁,由胸腹间冲向喉咙,迸发出一声上通九天,下彻九泉的尖啸。
仿佛答复我的请求般,厚重而汹涌的电光如一条凶猛毒辣的白龙,从乌云里盘旋而出,矫健地三转两折,瞬间吞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