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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楚大步走到帐外,黑色的披风带起一阵凛冽的寒风。他威严而冷酷的声音响起:“把她带回妃离宫去。今日起,妃离宫派两班侍卫驻守,不得随意进出,违者格杀勿论!”
我无颜面对宫中众人,但却被强行带回了妃离宫。宫里人早就得到消息,此刻齐齐聚在宫前,死寂无声。我一被推进殿,宫院大门立即从外“喀哒”一声锁上。墙外兵甲丁当作响,门缝已见刀剑寒光,众人皆是一脸惊惶。
我茫然站到殿前。妃离宫不久前刚修葺过,院里种上了江南移来的花木。然而这些花木不惯东丹的风刀霜剑,都已消逝了明媚鲜艳的风姿,红消香断,碾落成灰……情不自禁蹲下身,以手收拾起零落的花瓣。花儿呵,我愿你质本洁来还洁去,我赠你一抔净土掩风流,不使你坠落污淖陷渠沟。只是我,生不成,死不得。天尽头,何处才有香丘?
阿君见状,忙起身拿了白狐裘给我披上:“夫人……怕是着了风寒……别弄这些了,小心脏了手……”我立起身,抬头久久凝望着四面高耸的宫墙,转过身,避过阿君关切的眼神,对着院里众人道:“你们……都进殿里来罢……”
除了内宫里的贴身侍女阿君和阿碧,我从未认真看过妃离宫里这些服侍我的人。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入,不多时跪满一地,还是那么恭顺,只是更添惶恐。
我默默坐到妆台前。打开妆盒,红的玛瑙,绿的猫眼,紫的虎晶石……如今还装扮起来给谁看呢?我唤过阿君,叫她将妆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全分给这些侍女和小厮。众人红着眼圈,大为不解:“夫人这是做什么呢?”
“你们不以我是汉女而轻贱我,一向尽心服侍。我的东西不是很多,都分给你们罢。今日情形,我已然失宠。这妃离宫也就是一座冷宫。你们再跟着我,反有性命之忧。我已想好,今晚就道服侍不尽心,将你们全都谴将出去,免得再受我牵累……”
话未说完,我已是难抑伤感,再吐不出一字。底下众人都不声响。
“你们出去后自可往别宫而去,都退下罢……”我终于说完,软软地挥挥手叫他们退下。
可是没有一个人动。
突然,底下一个小厮就哭了。然后像是传染一般,其他人也啜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响……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我道。
阿碧突然含泪挺起身子大声道:“夫人当我们是些什么人哪?”
我颤声问她:“阿碧,你说什么?”
阿君满眼是痛,猛然上前紧紧握着我的双手,一改平日的温和,语气激愤:“这妃离宫里有笨手笨脚的人,有偷懒怠惰的人,有贪财好赌的人,有渤海人,有契丹人,可是惟独没有……踩低爬高、贪生怕死的人!我们既然服侍夫人您,就只认您是我们的主子。夫人要将我们全都谴往别宫,是嫌我们服侍得不好么?若如此,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出去,情愿今日一同死在夫人面前!”
第五十章失欢(下1)
她的一席话猛然触到我心底最柔软的深处。我心头一暖,向他们道:“我知道你们的忠心,但识时务者才为俊杰。我已牵累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人为我而死了……我实在负担不起这样的沉重……你们虽认我是主子……然而我在这天福宫里已经什么都不是……连你们也不如……”
阿碧也上前来扶着我的双腿:“夫人……夫人……别这样说,大汗只是生气罢了。等他气消了,自然会撤了兵士,仍旧宠爱夫人……”
我沉重地摇头:“不是他……是我……是我的心……死了……”
方才那哭出声的小厮突然含糊着声音说道:“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夫人待我们好,有什么赏赐都想着我们,从来没有责罚过我们一句。我们若此时离开夫人,还是人吗?”
我已对生活绝望,却遇上这些不离不弃的奴仆。眼眶又酸又疼,我忍不住走下位去,一个一个紧紧地拥抱他们……
不过一日,整个天福宫都知道我已被禁足。我知道失宠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随之而来的是什么,毕竟我在大周宫廷里见过太多例子。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去处置……纵然我的心已经从剧烈的疼痛随着火盆里彻夜燃尽的炭石化成了一滩无烟死灰,但是周遭的一切,却逼我去看,去听,去感受……
妃离宫再没有了优渥的待遇。赏赐和例份自然不用提,送来的饭食不几日就变得不能入口……甚至连夜晚取暖的炭火,照明的灯烛……也一天天断了供应……夜晚宫里头又黑又冷,还异样潮湿,一班侍女小厮都跟着受罪。而我自那日在长河里着了风寒,一直病着。阿君阿碧心疼我,几次向宫外侍卫求告,要他们告诉黄总管一声,找个巫医来看看。然而那些兵士见如今妃离宫失了势,都是百般嘲弄讥讽,哪里肯去传话?
阿碧还在苦苦哀求。两个守正门的看守拿长枪戳弄着她前胸,猥亵地笑:“给爷亲一个就去!”
“阿碧……别去求他们……何必又自取其辱?”我厉声唤她。背转身,任是泪落也不能叫他们瞧见!我知道自己的气性迟早要害了自己,但是我总是放不下——我是大周朝的公主,怎能让人看了笑话去?
因我身子本就差。这样拖着,病势不几日越发沉重起来,时常迷糊昏睡。有时在梦中我也会重遇过去在大周宫廷里的欢乐时光,和青两小无猜的光景,或是同耶律楚去微服游荡的日子,他给我画眉的时刻。然而往昔越美好,越衬托出今昔的寥落。那美好就成了刀子,一刀一刀细碎地剜着我的心;就成了火,一缕一缕反复熬煎着我的魂魄;就成了冰,一块一块慢慢冻彻我的血液。
却是一阵嘈杂惊醒了我。兵器的脆响,军士的呼喝,女子的哭泣……是契丹兵又来了么?我猛然惊跳起来,浑身是汗。“杀了她!”这如野兽般的号叫如此熟悉,出事了!
狰目四顾,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在妃离宫,不是在被押往上京的路上……扯过床边的披风,搭在肩上,我直欲从床榻上扑下来,却一个踉跄,脚下虚浮,差点跌倒。
“夫人!”是阿君从外间迎上前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焦声问她。她的双眼已是红肿:“夫人,你病得这样,快去躺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