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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刘璞才知道,那队正姓斐名捷,家中原本殷实,所以读过书,后来家道中落,才投了军。刘璞虽然瞧不起他那假斯文的架势,也忍不住好奇,这人不知从哪里学的武艺,那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自己和罗九一分开。问来问去,竟没一个人知道。
斐捷原是火长,前几个月才升了队正。此次负责协助校尉教训操练新兵。高承福来过几次,对进度颇为满意。那日正教如何肉搏,高承福旁观一会,就指着场中一个少年道:“那小子力气可真大。”校尉欧阳准笑道:“那是罗九一,看着狠,却有些娘们儿气,挨个打叫得惊天动地。”高承福又指着另一个说:“那小子也不错,灵活得紧,一个人对七八个人没问题。”说得正是刘璞。欧阳准道:“他叫刘璞,自小打架打惯了。”高承福点头:“这帮小子暴戾得紧,你们几个给我好好收拾。”欧阳准笑道:“刘璞罗九一不久前被斐队正教训过,杀一儆百,目前倒都还老实。”高承福瞄斐捷一眼,记在了心里。
训了一个多月劈刺砍杀,欧阳准方教他们看旗语结阵对敌,又教他们十人为一行小队迎敌。斐捷持了枪在一旁,突然出声喝骂:“罗九一,刘璞,你俩做什么?”原来两人恰好被分在一起,又互相挨着,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明明该替旁边那人掩护,却不肯去做。斐捷命两人出列,缓缓道:“军棍稍后再罚。你俩功夫不错,是吧?那就让别人领教领教。”便命两人为一伙,余下八人为一伙互相进攻。刘璞暗自冷笑:“老子一人就能对付。”哪知在斐捷的号令声中那八人枪盾互相配合,进退有度,刘璞罗九一各自攻击许久竟无法冲破对方队列,倒被打了个鼻青脸肿,要不是枪上没有枪头早受了伤。
刘璞受了军棍后两日有人来传他去见斐捷。到了斐捷帐中,他第一次沉默无语,垂着眼睑和双手。斐捷换了青色便服,容色蔼然,负手上前和他面对面站着,他惊异的发现斐捷身上竟无汗息之臭,气味洁净。
“知不知道那日张行偷饭,为何我连你也罚了?”斐捷的声音宛如泉水。
刘璞想了想,道:“这是军中,不能只求自保。同伴若做错了,自身也会被殃及。同那天我们对八个人是一样的,若大家都做对了,就能很厉害,比简单几个人一起打架厉害多了。”
斐捷沉默片刻,低声笑起来:“你果然很聪明,能举一反三。”他拍拍刘璞的肩,“还有一条你要记住,要是不想死,就要信任你身边的人,个人恩怨且放到一旁。”刘璞涨红了脸,却没有为自己分辩。
肩上似乎尚留那人掌上余温。刘璞在黑夜里睁眼,伸手去摸自己左肩,然后慢慢坐起。外面风声凄厉,沙石翻滚之声隐约可闻。他点亮灯,觉得口干,起身拿水囊咕嘟咕嘟的喝了个痛快。
“将军。”外面亲兵低声唤。
他朗声答:“无事。”
太阳穴处突突的跳,不得不用手指按住。
夜深忽梦少年事。
案上沙盘的起伏在摇晃的烛火下形成深浅阴影。他走过去低头注视,剑河两百里之外是沃金山。沃金山前大片开阔的原野处被标记了青色的草秆。那是胡姜铁骑所到之处。若沃金山到剑河防线被撕碎,身后陪都埘南必定不保,悠国即将灭亡。
“臣必为圣上守住剑河。”临行前,他按剑跪下,誓言铿然。一头白发的伏帝坐在龙椅深深的注视着他,竟然没有说一个字。而很久很久之前,天下都听说过悠王如何口才了得,出征讨伐锦安之前一篇檄文说得壮怀激烈,下面百万悠军莫不振奋。当年刘璞也在下面聆听,他记得自己流下了眼泪,跟众人一起高举手中的长枪,嘶声长啸。
十年弹指,悠王成了伏帝,青丝化为白雪。
他知道伏帝为什么没有说话。
已经没有什么可说。
“臣,必定死守剑河。”他又郑重的补充了一次。满朝文武怆然泪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不是说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听的。这句话,一定会传到沃金山那人耳朵里。
伏帝最恨哭这个举动,这一次,却只是微微笑着,漠然道:“去吧。”
他用了两个日夜赶到剑河。剑河并不算宽,也不够深,高头大马足可渡河。
河面不时卷起雪白的浪花,又瞬间消失在清澈的波纹里。他有些恍惚,好像看到十年前的某一天,也是深秋初冬的季节,他的战船划开静静的河水,隔着烟雾他远远看见那人立在船头,对自己温和一笑。随后,厮杀声震天而起,那人在箭雨之中落水。
仿佛看穿他的心意,副将上前道:“将军,这不会是苍河之战。”
是啊,苍河一战可以划天下而治,而剑河如今一役,就只有生或者死。
他的手指轻柔的拂过沙盘上的沃金山。没有碰到一粒沙,却好像触摸到一个人的体温。
入伍三月后新兵被分入各旅。刘璞恰好就在欧阳准手下,而他们队的队正也恰好就是斐捷。又过三月,上陆尹朝怂恿葛反进犯明关昭关。赵靖点兵伍万进驻明关,与商烈互为犄角。刘璞所在的欧阳准这一旅也在伍万军中。
天不怕地不怕的刘璞第一次吐了,在他亲手砍死一个登上墙垛的敌人之后。可是左边又是一人扑上来,手里的刀明晃晃,他下意识去挡,然后退后一步留出空隙,大刀举到头顶用力砍下。那人脑浆溅了他一身。为着活命,他顾不得自己胆水都要吐出来,只是不断的举刀砍入人体。
那一日战斗结束,他疲惫的靠在那里,看着刀柄上暗色血迹。突然想起一事,他跳将起来四处张望,一路见人就抓着问:“张行呢,你看见张行没有?”
尸体被一具一具抬下城头。他一言不发的注视着,目光森然,身体却在微微发抖。不知哪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扑过去,看见张行右半边肩头到胸口几乎要从身子上掉下。刘璞目呲欲裂,伸手徒劳的想替他把身体合拢。张行呻吟着,目光里带着恳求。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疯狂的用力。
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他转过头,触到斐捷温和的眼:“让他去吧,太痛苦了。”一面竟然递过一把刀。他吐了一口口水到斐捷面上:“滚。”斐捷默默注视他一会,突然抓住他后领将他往后一抛,手起刀落,刺入张行胸膛。
刘璞大吼一声要再扑上去,却被罗九一一把抓住:“他奶奶的,老子都看不下去了。你跟他好,就让他死。”
他捧着头号啕大哭。再凶狠暴戾的少年,面对这一刻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去吃饭。”斐捷冷静的命令。他不管不顾的哭着,背上突然一痛,却是斐捷一刀鞘砸下来。斐捷眼里闪动着冷光,同他平时温文尔雅不紧不慢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给我滚去吃饭!否则军法处罚。”少年仇恨的看着斐捷,握紧了拳头,起身离去。
到了第八日刘璞已经习惯了杀戮。眼泪已经流干,只有让你死我才能活。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偶尔抬头看天上的太阳,看见一片血红。
“小心。”突然有人大喊。他凛然抬头,见一块大石对着自己头顶砸来,他往后一退,却发现身后已是女墙,退无可退。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大力传来,左侧伸出一只修长漂亮的手,随着一声暴喝,那块大石被那人用手掌生生推了下去。而与此同时,滚烫的鲜血喷在他脖颈。他猛地转身,看见斐捷脸色苍白,嘴角还有鲜血,却依然镇定自若,喝道:“别发呆。”
夜间刘璞溜出来,却站在那里犹疑。里面传来清冽的声音:“进来吧。”他硬着头皮走进去,斐捷半靠在那里,见刘璞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不由莞尔:“你要是想谢我,就不必了。你既在我手下,我就不会看着你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