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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家的人平安抵达汉口已有两日。我没去看望“我爹”,尔忠国也没打算让我跟他们见面,以我身体不适作为托辞独自去拜见“义父”全家。
倒是小眉惦念着我的身体,安顿妥当后立即来见我。
兴福镇沦陷了。这是我从小眉那里得知的消息——她来看望我时捎带上兴福镇的消息还有一些土特产,据说是我特爱吃的。
她告诉我大少爷差人去镇上接了他们老小到城里来。这之前二奶奶将一众仆人大都辞退掉,只留下四个长期跟随左右的贴身仆役,小眉便是其中一个。兴福镇那里只留下一个养马的老伯帮忙照看宅院。
兴福镇不再是昔日的兴福镇,周围耸起一座高高的炮楼,老镇长也被赶下了台。镇里的人瞧着害怕,能跑的都跑出去避一阵子,剩下的都是些平日里无所事事的无赖地痞和身体孱弱、行动不便的老人。那些无赖们成天跟在日本人屁股后头乱窜、干坏事。镇上的人即使窝火,也都敢怒不敢言。
我突然怀念起辛家大院里那棵美丽的绒花树来。“万一打起仗来,但愿不要伤了那棵树。”我担忧地说道,不知自己为何竟对那棵树动了情。
“是啊,那是老爷、大奶奶,大少爷和小姐两对人定情的见证,毁了可惜。”小眉的话让我心里一震。绒花树上那些歪歪斜斜的刻字重现脑际。
小眉没少打量我,碍于有林嫂在跟前,她没说。但看她那副神情好像替我担心。
“小姐,你好像瘦了。是这里的饭菜吃不习惯么?”
我微微摇头。
“这里虽然比兴福镇大了许多,但是规矩也多了许多。一路过来不停地遇到搜查的岗哨,见到日本兵还得鞠躬,唉,这日子过的……堵得慌。还有,这里蔬菜粮食哪里比得上咱们镇,买米买油都得排队。幸亏大少爷开的商行可以换到很多日常用品,这才省了很多事。我看那些人买来的都是发霉的米,发黑的面,哪是人吃的啊。”
“沦陷区大多数老百姓都这样过日子。”我叹道,心想尔忠国占足了英国人的光,尔府的吃穿用度从来都是高级奢华的,我也沾了光,没机会品尝霉米、霉面的滋味。
我原本打算留小眉住几晚上,但尔忠国借口全家目前刚落户此地,很多事情离不开人,当天就将小眉打发走了,还说日后会接她来府里多住几日。
我无所事事,想进厨房做菜打发时日,但尔忠国又从中阻拦。厨房的人得到命令,不敢放我进操作间。
厨房也不让进,只得找来空白纸张,拿铅笔在上面画东西。心情好时会画画树,画画花,或者小洋楼。心情不好则乱涂乱抹,走抽象派和印象派风格路线。经常用力过猛,将纸都划破了,我干脆将它们“碎尸万段”划拉成碎布条一样的一缕缕。
尔忠国大部分时间忙于公务,我想他可能暂时放弃对池春树做“正义之举”。
这天午后,我拿了纸笔,蹲在树荫下画一群忙忙碌碌的大蚂蚁:窄窄的腰身,黑色的触角。刚画了几个蚂蚁轮廓,便心烦意乱起来,五指齐握笔杆,将笔头恶狠狠地往纸上戳,瞬间戳出无数个小洞点。
如果被扎的是尔忠国,我会痛快许多,可惜他不是纸糊的,不会给我扎他的机会。
夏蝉不遗余力地喊着“知了”,更让人满心烦躁,也更觉得热,但我无处可去,只能忍受它们的噪音。
“凤娇,今儿画了什么东西?”尔忠国的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语气轻松,似乎心情不坏。
我头也不抬冷冷回道:“画痱子!”松开手,抹去额头的汗。
“什么?痱子也可以画的?”他一跃翻过栏杆,落在我面前,劈手夺过画纸。
“明明是大蚂蚁,还有许多看不清的小蚂蚁,怎么说痱子?”他莞尔一笑,心情真的不错。难能可贵的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令人不安的厉色。
我垂下眼睑看着地上正在忙碌着的蚂蚁,感觉自己连它们都不如。
他蹲到我面前,神秘地说道:“我给你带了个小人来!”居然笑眯眯的,破天荒呐。
“小人?”我疑惑地看着他。
“大姐!”一声稚嫩的童音从不远处传来,我扭头一看,又惊又喜,“君宝,你怎么来了?”
虽说他是辛凤娇的弟弟,但我也像看到自己弟弟一般开心。
“我娘让我给大姐带些吃的,还说大姐打小爱读书,让我跟你学。”他说着,笑呵呵地上前
来搂住我的脖子。
小家伙脸蛋红扑扑的,身上满是热乎乎的汗水,应该刚到不久。
“我还有事,你们玩吧。”尔忠国丢下我和君宝,离开。
“君宝真乖!”我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小眉姐姐没跟你一道来?”看到这孩子,心情顿时好许多。
“嗯,她想来的,但是爹不让,怕路上不安全。这次是刘叔送我过来的。”
“爹娘都好吧?”我问道。
“都好,大姐你放心吧。我也很好。”他说着,看着我手里的铅笔。“大姐,这是什么?”
“铅笔啊,大姐用来画画的。”
“我可以看看吗?”他好奇地拿起笔。估计他平日里接触到的都是毛笔,对铅笔很陌生。
我拿了一张画纸递给他涂鸦。他果然用握毛笔的握笔姿势握着笔杆。我笑着纠正了他,手把手教他如何用硬笔写字、画画。
小家伙极聪明,很快便会用了,兴致勃勃地在纸上涂鸦。
“君宝在大姐这里多玩几天好不好?大姐可以教给你很多好玩的东西。”
“不行,我娘说只能住一晚上。晚上我能跟你睡吗?”他认真地问道。
“可以啊,君宝平日里跟谁睡啊?”我想应该不是二奶奶。
“菊姐陪我睡,她会讲很多故事。大姐你会讲吗?”
“当然啦。大姐的故事多得像银河里的星星数也数不清。君宝以后常来看大姐好不好?〃
“我娘同意才行。但是大姐你可以去看我呀,大哥有汽车,嘀嘀嘟,一下就到君宝家了。”
听他这话,我语塞。他哪里知道这个冒牌大姐已经沦为阶下囚了呢,看似简单的一趟回家,于我而言完全是奢望。那个控制我命运的人怎么可能让我轻易踏出这座牢狱?
“大姐,你不高兴了?”君宝问我。我连忙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