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笊弦缓现磨豆浆,回屋松松束起头发,换上一身瑜伽服,打开收音机,音量调低,伴着早间新闻开始做一套瑜伽。
她不喜欢背景音乐,据说聆听梵乐可助集中精力进入冥想状态,达到身心合一,但奇怪的是她就是做不到。每次听音乐的时候,她的思维并没有乖乖伏顺下来指向幽冥内里,而是总如腾云驾雾,天马行空。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充斥了她曾经阳关般灿烂少年生活时的微小细节总是在这时一一跳出来,像是挤满了肥皂泡的天空,反射着无数七彩的光。
然后在风中一一破掉,无可挽回。
然后她的呼吸就乱了,持久的动作根本做不成。无法之下,她尝试打开收音机,毫无次序的社会新闻潮水般涌出,这种状态下她的思绪却渐渐扎根成一块礁石,并且被冲刷的越来越光滑。呼吸、速度、力量,三者渐渐完美结合在一起,一些之前无法完成的动作居然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脊柱得到矫正,肌肉得到张弛,内脏得到按摩。设计师的工作,长期的伏案而作,若非如此,她早该撑不住了。
然后是例行单组一百个仰卧起坐,接着穿上棉袜与跑鞋出门晨跑。这三项运动各司其职,瑜伽锻炼力量,仰卧起坐塑造腹肌,长跑则磨练意志。多数人以为瑜伽首练柔韧,其实不然。“作为印度古时战士的体操,这是为战斗而存在的锻炼啊。不要想当然。”曾经有个朋友这么纠正她。于是按照这个原则练下去,发现果然渐次进步,而练到一定时期,柔韧自会出现,水到渠成。
就这样,已经不再十八岁的木彦对生活的感触再一次在运动中刷新,明白了负起一个成年人的责任,始自精心雕琢自己的身体。
审美总要经历一些积淀才会变得成熟。现在的木彦眼中完美的身体早已不再是上学时候肤白娇弱如此初级的标准了,她喜欢结实有力的身体,四肢修长,肌肉不会发达到夸张,但已从脂肪的掩盖下被唤醒,隐约可见的腹肌,挺拔的脖颈和胸膛,因为经常出汗排毒而光滑紧实的脸庞,精气充沛、黑白分明的明亮双眼,过肩的天然蜷曲中长发。微微蜜金色肌肤,若穿浅灰米白便会显得健康自然,若穿玫红宝蓝便会显得静雅高贵。不打耳洞,除自小用红绳佩戴的玉观音贴身坠在胸前,绝无其他配饰。
线条明快,健康有力。木彦的坚持带给她想要的回报,这份简单的公平成为她坚持运动习惯的最深刻理由。
木彦跑过一个街角,上午9点,阳光开始微微刺眼灼人,街边的商家陆陆续续都开门营业了,门前慢慢停下车辆,木彦感觉身体发出信号,便不再继续朝前跑下去,沿原路返回家中。
楼下那家早点铺的大叔远远就冲她招手,递给她一个纸袋子,不用看她也知道是两个刚出锅的烧饼、一方熏肉、一个熏鸡蛋。每次早点都是从她月初交好的整月早点钱里扣,所以她每次跑步回来都直接伸手拿早点,免得掏钱。
不坐电梯,爬上自家楼层,一路静悄悄的,起床的甚至都还不多。她轻轻关上自己家门,脱下浸了汗水的运动服扔进洗衣机,站在莲蓬头下冲了个澡,一身清爽地坐下来吃烧饼夹肉熏鸡蛋喝豆浆。
收音机出门时未关,滚动新闻仍在播出,热热闹闹的,爷爷生前的习惯她保留了下来,让她感觉家中并非她一人,好像爷爷还在楼下街边摇扇子,并未离开她。
她眯着眼睛大快朵颐,店里无事,早上锻炼时对设计又有了一个新的设想,满脑子都是想法,却尚未成熟到能落笔的地步,仍需最后的琢磨。吃饱饭后木彦在屋里对着书籍、稿纸和电脑,来回踱了半天,仍旧无从下手,索性抛在脑后,倒在床上咪了个午觉。
阳光尚燥热,木彦把窗帘拉上,落地扇打开,运动过后加上食困,倒在床上那一刻她几乎就立刻入睡了。收音机并未关,睡得更加安心。不久后她在天气预报的音乐声音中醒来,电台主持人说着傍晚仍将会有雨,建议出外办事的朋友尽早归家。她揉揉眼睛,扭头看看窗外,时过中午,天色果然暗暗地阴了起来。她忽然想起那个绣花的老奶奶,自己预订的那副长绢应该早已绣完了吧,已经过了好久没有去了。她急忙换了衣服出门。
天上云彩厚重,不见阳光,生活里那种需要按部就班的紧迫感也消失不见。木彦拎着一纸包自己烤制的绵软鸡蛋糕走进那条巷子。无风而阴暗的天空下,石头路面泛出青灰色的潮痕,早已开败的粗大花束垂下茂密的枝条,上面饱满叶片微卷,像是午睡的胖胖小男孩。一切都是那样安静,只有木彦自己的脚步声,手工纳的绣花麻布鞋鞋底牢牢缝了两片牛筋,直至心口的舒适与清爽。
在她还在担心自己可能认错门口时,便再次看见了那个老奶奶。不过不是在门口,而是在木彦路痴症无可救药地发作时,一抹柔滑的织物从天而降拂过她的脸。她懵懂抬头看去,隔着一匹细纱朦胧可见那位熟悉的老奶奶站在二楼阳台上正在晾晒着什么,抖开时恰好拂到她,便低下头来看着她笑:
“是你这丫头啊,可来了。”
木彦端着老人泡好的茶,坐在藤椅上边喝边打量着老人的屋子。这一片巷子多是这样二三层小楼,紧密的老式建筑风格,砖石紧密咬合,墙壁上爬上碧青的苔跟火红的叶,多见风吹雨打后愈发幽静的气质。年轻人并不太适应这种远远脱节于现代生活节拍的缓慢氛围,所以里面住的多是些老人。
她也见过一些老人,幸福的,和不幸的,但他们和她们的室内总是堆满了寄托追忆的小物件,被擦得干干净净摆的整整齐齐,在青春岁月伴着自己熬过丰富的喜怒哀乐,同自己一起被生活打磨的圆润光泽,和主人一起渐渐地散发出时光停滞和灵魂衰老的味道。不知为何,木彦对这种气味敏感异常,年少时每当置身其中心中就会莫名揪紧,不愿久坐。或许会被误解为薄情寡义,甚至无动于衷,她也并不辩解。
但是在这件屋子里,木彦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老人的家中布置异常明快,简单大方的老式家具,固定的报纸刊物摆在靠墙一个书架上。临窗是一个蒙着白布的大绷床,想来是尚未完工的大幅的绣品。因为阴天所以打开了灯,也并非老年人家中常见的昏暗灯光,反而是明亮洁白,照得整个房间通透。墙壁上只不见任何全家福或其他照片,老人的过去□□脆利落地斩去,似乎并不需要任何日常的缅怀祭奠,无可捉摸;又恍若一个才成长起来的少女,世界尚在窗外徐徐展开,并没有什么早已结束的故事可供喃喃复述。
总之,虽然不同寻常,但木彦恰恰很喜欢这种氛围,她第一次觉得老去也并没有那么可悲,一切仍可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