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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同学处不来?”木彦忽然发觉上学时被掩埋的八卦天分一夜之间活了过来。
依然不对,木彦叹口气:“跟家人吵架,离家出走了?”小姑娘沉默片刻,终于点点头,嗯了一声。
和家人吵架,是木彦从未有过的经历。那些小说里写的、电视里演的青少年,尤其是小女孩,稍不适宜便和家人大吵大闹、甚至离家出走,在她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她自小和爷爷长大,父母来去匆忙,鲜少陪她身边,从刚记事起她就自己穿衣梳洗、做饭洗衣,稍大一点她就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可以让爷爷除了早饭什么都不用管……她唯一不能克服的只是睡懒觉,直到现在依然如此。而父母每次回家,她都竭力端上自己新学会的菜品,让他们的疲惫在家中消失的无影无踪。父母对她的学习也均是大开大合的粗放管理,并不指导任何课程,厌恶家教,只是和她谈心,说笑,调节情绪。之外的绝大部分时间,她是和隐者一般的爷爷安静而默契地生活着,在她注意到之前,生活中的分歧已经被这一老一小以天然的态度一一化解,如春日破冰,秋风卷叶,一度她以为生活的常态本就是这样,争吵、暴怒、绝望这些歇斯底里的状态像是过期干掉的颜料,唯有不擅打理自己生活的人才会拿来为自己的人生做下那些失败的图样注脚。
“外公要离开了,我留不下他,哥哥也留不下。”微微的眼圈又有些红。“为什么总是这样,一个个都离开我,都不要我。”小孩子总有天生权利,想哭时便可大哭出声,从不在意面前是否是陌生人。
木彦反而释然。不懂事的小孩子即便委屈嚎啕也毫不引起她的怜惜。但这个乖巧的小姑娘却只是小小任性了一下,并没有对任何人的无端指责和无理取闹。木彦没有接话,只是示意她把毛巾取下,店里没有吹风机,头发需要早早打散晾干,否则裹太久湿气入体,对身体不好。
女孩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成股湿发,将偶然脱落的几根绕在指尖,打结,解开,再打结,干爽的衣服和舒适的座椅让孩子的心忽然涨满了倾诉的欲望,于是木彦听到一个大致的故事。
与她略有相似,微微自小父母早逝,与外公外婆长大,外婆对她极其疼爱,外公却严肃而性格乖戾,这个原本可以升至要职的老军医年轻时便退了下来,回老家娶了温柔而隐忍的外婆,这个女人则忍受了外公的一切坏脾气。微微自小非常依恋慈祥的外婆,对外公却是敬畏大过恐惧,如果有可能她非常希望那个老人对她笑一笑。而大多数时间外公只是在一堆老旧的医书和器械里辗转,有时会阴沉着脸关上门收拾一些陈旧的东西,幼小的微微曾经冒着外公暴怒的危险伏在窗上偷偷看去,那其实也只是一个发黄的小玻璃瓶,里面放着一块小小的金属片,古铜色,早已看不出形状和用途。
再后来,外公忽然开了一家医疗公司,更加忙碌,几乎不见人,回家便是吃饭换衣。外婆从不多问,只是依然带着沉默的温柔为外公忙碌饭菜。微微长大后和同学聚餐,再也没吃过有外婆手艺好的菜品。外婆是旧时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有从江浙用重金请来的厨师,外婆自小便学得一手好厨艺。
但外公从未有过一句称赞,外婆也从未有过一句抱怨。他们各自忙碌,微微身边陪伴的,只有偶尔来探望她的一个表哥,于是对这个哥哥格外依恋。然而哥哥也不能陪她太久,他的家中已然有一个美丽却哀伤的母亲需要尚是少年的他去照顾,去一力撑起他自己的家,因为哥哥没有父亲来替他做这件事。母亲也倔强地不接受自己那个性格暴躁的父亲,也就是微微的外公,任何形式上的援助,最后却在哥哥出国深造的事情上,父女二人第一次妥协。
除去哥哥,外公家偶尔有一些老伯伯来做客,微微曾听见他们互称战友,当酒瓶见底时,有些人偶尔会亮出七巧板似的胸牌,后来微微知道那叫军衔,鲜艳端庄。外公的退伍似乎成为他们的一大遗憾,但每个人似乎都讳莫如深,酒桌上从不提起,只是告诉外公有事尽管打招呼。于是外公的公司越做越大,他们换大房子,微微换大幼儿园,再后来,外婆去世了。
微微并不觉得外公爱外婆,而外婆却是无怨无悔。她虽然无法理解这种不对等,却已经习惯。所以当外婆去世后,外公的突然憔悴,却是她始料未及的。为什么明明不爱,却依然会伤心憔悴呢?孩子的世界向来非黑即白,但暧昧不明的灰色藉此蔓延开来。
留学归来的哥哥已经依稀有了外公当年的影子,高大、俊朗、沉默,不喜高谈阔论,偶尔一笑却让微微感到无比的欣喜。微微满心以为以后她会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能过上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坐一桌吃家常便饭的生活,可当她陪着这老少二人坐在外公一手创建的集团大厦的顶楼旋转餐厅用晚餐时,外公轻松地说出自己要离开的消息。集团将会交给学成归来的哥哥接管,外公要去南方的一个小城度过余生。
那个美丽的姨母照例没出出席。她早已开始学佛,打坐,每日清修,鲜少出门。
于是在空旷的豪华餐厅内,这个只有三人的家宴,居然还会少掉一个家人。
微微在两个男人的沉默对峙时,拿起餐巾摔在桌子上。她第一次提出了抗议,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对着外公大喊大叫着什么,只能记得自己全身在发抖,眼睛不能控制地流泪。哥哥也罕见地没有安抚她、阻止她,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授权文件。那天是他二十八岁生日,而他生命中最不能释怀的一个亲人依然任性地宣布要离开,剩下他与年弱的妹妹。
外公无动于衷,沉默的看着微微,又看看哥哥。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无情的老人。那一刻微微忽然觉得自己离这个老人那么遥远,自己离这个世界也那么遥远,那么孤单。
她哭着转身跑出来,沿着熟悉的街道奔跑,沿着陌生的街道奔跑,兜兜转转,忽然回到放学时经过的这个地方,这家店。天已经黑下来,突降大雨,附近所有的门脸几乎都已关门,所有人都早早回家了。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暴雨如注,只有这家店亮着灯,却关着门看不到人。微微疲惫已极,雨水冰凉透骨,手机早已进水坏掉。她绝望地蜷缩在店门前的台阶上,抱住膝盖大哭起来。
然后就是被吵醒的木彦拎着刀打开了门,让她几乎以为遇到了黑店。
木彦默默听完,扭头望望窗外,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样子,摸摸小姑娘的额头,似乎有逐渐烧起来的趋势。她过去重新掩了门,带小姑娘上楼。
楼上更加温暖,灯光更加柔和。小姑娘即便沮丧如此,也不仅睁大了双眼四处打量,最后她披上木彦递过来的羊绒薄毯,赞叹地说:
“姐姐,你布置的屋子真好看,好像回到我外婆给我布置的屋子,好温馨。”
木彦对她笑笑,掏出自己的电话,在微微眼前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