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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这个时代就要跟他没有关系了,其实跟他有关系的也只是那几个人而已。他想起百里煜说他是英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自己既不像蔷薇皇帝那样可以开创一个帝国,也不像爷爷那样可以抵御外辱,他曾经梦想着拔出刀,保护他喜欢的那些人。可是他现在把影月用得很好了,才发现自己还是无能为力。
就这样死了么?孤零零的,跟一切都永远了断了关系。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低低地喊了一声:“尘少主。”
他把一个托盘放在吕归尘的面前,转身想要退出去。
吕归尘看见托盘里面是一壶酒,一碗面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羊羹。他抬眼去看那个人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悉。
“贾柏?”他试着喊了这个名字。
那人站住了,犹豫了一刻转身过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尘少主,是我。”
吕归尘没有认错,那是殇阳关合围战中那个背后中了雷骑一刀的军士,当时吕归尘策马而过,架住了本可把贾柏斩杀的一刀,扔下了绷带和药瓶,转身迎上了下一名雷骑。
“真是你啊,你什么时候进宫当的禁军?”
“回尘少主的话,是殇阳之战后,家里人觉得在军前拼命太危险,凑钱帮我打通了关系,派到东宫来当侍卫。本来早想拜见尘少主,可惜我们这些当侍卫的也分几等,我这一等的,俩枫园和归鸿馆都不能进。守着门口候了少主一些日子,却没有几乎能见到。”
“这样啊,”吕归尘说,“难得这时候还能见到一个我认识的人。”
贾柏这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话说,低头下去行礼:“尘少主饿了吧,快吃了吧,也不知道合不合少主的胃口。赶了厨子们起来现做的。”
“是最后一餐吧?”吕归尘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
“尘少主不要这么说……”贾柏从那淡淡的话音中觉出了辛酸,手足无措地站着。
“贾柏,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贾柏愣了一下,浑身一哆嗦,跪了下去:“尘少主,我们也知道尘少主委屈,可是国主有令,是没办法的事。尘少主可怜我们只是从军混饷的,实在是不敢担当什么事。”
吕归尘看他惶恐,赶紧摆了摆手:“没事的,没事的,我只是想问个问题罢了。”
“问题?”
“嗯!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我的尸体该怎么处置呢?”
贾柏没有料到是这样的问题,稍稍愣了片刻,还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国主说是斩决,若是死囚,斩首之后尸体就埋在城东的荒坟场,不过尘少主是贵胄,按照惯例,是由家属收尸的。”
“哦,是这样,”吕归尘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能为我拿笔墨么?”
“是!”
贾柏端来了笔墨,退了出去。吕归尘坐在地下,就着外面透进来的灯光,解下了自己的衣服。他畏寒,中秋时节已经穿上了皮子的坎肩,里面衬着白色的罗绢。吕归尘把坎肩翻了过来,平铺在地上,沉思了一会儿才落笔:
“比莫干哥哥如鉴:
弟阿苏勒将死,可惜不能拜谒父亲的陵墓,和哥哥们团聚。临行短书,望哥哥们珍重,代我在父亲的坟前祷告。父亲的灵魂保佑我们帕苏尔家的子孙。请不必为我发兵下唐,政事和军务我都不懂,只希望我的一死可以对青阳有用。请照顾我阿妈,也请哥哥把你的仁慈赐予我的女奴苏玛。”
他隔了一段,题头写上:“大合萨如鉴。”
“我不能回北都看您了,想念您和阿摩敕,也想念您的巴呆。我没有做成什么事,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是我也没有忘记您的教导。我会仰着我的头,不会青阳丢脸。”
他想到了苏玛,呆了很久,耳边像是能听见很远处细微的“叮叮”声,想起在一个雨夜,她摸在自己头上的温暖的手。过了很久,他写下了:“给苏玛。”
“你教我吹的笛子我还记得,我想你再教我吹更多的曲子,可惜没有机会了。我把你托付给了我的哥哥比莫干,他是可以依赖的人。苏玛我很想自己保护你的,可惜我没有这个本事。但是我努力了,我一直都记着我对你说的话,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不要当个懦夫,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像个青铜家族的男孩。”
他再写下了“姬野”。他从领口里面把银链子拴着的指套抠了出来,在袖子上蹭了蹭,蹭亮了。然后他用小佩刀割开内衬的一角,把指套塞了进去。
“收到我的信了么?没想到变化那么快,我要死了,要是让我选,我宁愿死在殇阳关的战场上。对不起惹得你不开心,其实那次你看见我和羽然,只是我阿爸死了,羽然可怜我。她一直都很好心,什么东西她都可怜。羽然是喜欢你的,其实不用我说,你就该知道的,如果她不喜欢你,又能喜欢谁呢?”
他呆了很久,觉得最后一句实在没什么道理,于是拿笔涂去了,接着写了下去:
“请代我问候将军,我不留信给他,怕给他惹上麻烦。这件衣服里面有个铁东西,你找找,留给你吧,会有人比我适合戴着它。”
他绕了很大的***,最后他知道自己还是会绕回这个名字。总是这样的,他想要避开,他绷紧了脸,想把心也绷紧。可是绷出的只是一个很脆的蛋壳,那只沉睡的雏鸟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醒来,轻轻地扣击着蛋壳,要钻出来。他的手开始微微地发抖,他落笔写下“羽然”两个字,笔却停在了空中。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可以把这件不大的坎肩上布满蝇头小楷,可是他不知道第一个字是什么,只是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混在一起,在他胸膛里缓缓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