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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尘手一顿,便将碗递给一旁的小僧,急急离开。
身后的老方丈见他焦急如此,不禁叹了一口气。
一路疾奔到门外,见到小小的医馆内已挤满了人,便停了下来。
他在门外站了久久,想,江离那人,将百姓的命看得比自己重,若让他知道自己抛下了待救的人来看望他,必定要气。瘟疫已得到控制,也有了救治的药,想来他应是因为疲累,稍微歇息便好,自己这般大惊小怪,要叫他嘲讽了。
苦笑两声,终是转身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的最后一点是后面的一个小伏笔,本章的题目和提要也是由此而来,并不是文题无关。
☆、痴心莫念
又过了半月,城中已不见瘟疫时的衰颓景象,归尘等人也重回寺中。
是夜,归尘燃了烛,坐在一旁沉思。
天色乌青,明日大概会下雨罢,还从未和江离一起赏过雨中景。
他想,天下之大,很多地方自己都没有去过,很多地方都想去一回。
尤其,想和江离一起去看一回。
那些看景的心情,总是能和他不约而同,十分令人欣喜。
他想,江离所说的得意时须一口肉,悲痛时须一口酒,确然也很不错,那酒的味道,真是十分想品尝一番。
他想,自己大概是贪恋俗世了罢。
他想了许多,最终在沉沉的夜色里去找了老方丈。
老方丈端坐在几前,瞑目,似乎正在等他。
“师父。”
老方丈缓缓睁眼。
“师父,我想还俗。”他看着养育自己近二十年,为师又为父的老方丈,手心浸出了汗。
“为何?”老方丈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想了想,答道:“江离说,月下美酒,不能体会,乃是人生一大憾事。这天下浩哉美哉,我很想,和江离一起,喝酒看遍天下景。”
“竟让你萌生了这等念头。”老方丈缓缓叹气。
“师父,”他拂袍跪下,“瘟疫那时,归尘已有了偏念。归尘,一念入了红尘,早已不配为僧。”
老方丈闭眼,“既已决定,便去罢。”
“师父,徒儿……”
“去吧,不必再多说了。”
他起身,门被咿呀带上。
身后老方丈长长叹息,“冤孽啊……”
辞别老方丈,还未来得及收拾衣物,他便立刻先去了江离的小医馆。
江离瞧起来已是大好。
归尘心中欢喜,想着还俗应是一件值得喝一次酒的事,这件事,首先应告诉江离。
第一次饮酒,我和他一起。他对自己说。
他还未开口,江离便已问道:“来了?”
“我今日来,是有一件好事告诉你。”他扒着门框,神情中掩不住欣喜的色彩。
“我也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江离笑道。
他楞了一下,“你且说来,有什么好事?”
已是深秋,清风明朗,天气正好。
江离看着他,缓缓道:“我要结亲了。”
如破天惊雷,他怔在原地,只觉五脏六腑都不像是自己的,此刻它们都揪在一起,疼得他几乎要跪下来。
那时是我愚钝,让你去找余生相伴的人,却未曾想到你竟真的有了。
你余生若有他人相伴,我又该当如何?
不,不……是我不该对你动这般心思,这般龌龊的心思,幸好你还不知道。
可是我该如何?我该如何?
良久,他扯了扯嘴角,道:“如此甚好,余生,你便不会寂寞了。有人相伴,总是好的。”
江离对他的异样恍若不见,自顾自道,“是我在治疗瘟疫时结识的女子,她为人善良,且富有才情,我……很是欢喜她。她刚出门,早些来,你便能见着她了。”
如自言自语,他念着:“甚好……甚好……”
江离只是笑,“归尘你常伴青灯古佛,心中无尘事,想来,也会是悠闲自得的。”
你心中,民大于天,我便是忽死,想必,你也是不在意的。
胸怀苍生,多么难的一件事,你却做得那样好。
江离看着蓝得刺眼的天空,觉得眼角有些发酸。
那时我在病中,你我相隔不过一条窄小的巷子,你却也不曾来,不是么。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天下百姓都很好,唯独我,再不能陪你了。
☆、清心戒律
又是良久的沉默,他听到耳旁归尘的声音回响。
他说:“是。”顿了一顿,他又道:“我今日,寺中还有些事,待你们吉日,记得告诉我一声,虽不能喝酒,看看,也是好的。”
“不用了,”江离转身背对着他,右手覆上心口,“她喜欢游山玩水,明日我们就会出发去杭州,婚礼,我们前些日已经简单办过了。我与她家中都无亲,所以并未费心操办。”
归尘一愣,声音带着苦涩的笑,“是么。如此,也好。那……还回来么?”
江离手上青筋爆出,揪紧了胸前衣裳,“不了,我们会在南方安家,她说,喜欢温润的南方气候。”
“……甚好,甚好。那我便,祝二位,百年好合。”他随着江离的背影作了一揖——那时拜别的正礼。
“谢过了。”江离闭眼,两行清泪滑入衣襟。
听见响声,他转身踉跄了两步,而归尘已走远了。
倚着门,看着归尘离去,他觉得和尚的步履有些不稳,遥遥伸手,似要扶他一把,可他再也不能够着他的袖摆。
他呜咽出声,只觉这天地都要碎了。
但他不能追出哪怕一步。他知道,不管他们之间曾经有何情谊,现在有何情谊,将来又本该发展成何种情谊,都只能止于此了。
“归尘,”他轻声念着,“你那时为何不来看我?”
他又笑起来,看了又如何,这结局,难道是那时候的区区一眼能改变的么?
他想起自己那时还为那人开清心的方子,如今,该清心的,却是自己。
他站了许久,知道天已发黑,他才恍惚回过神来:该离开了。
屋中并没有什么值得收拾的。他只收拾了一些细软,便将门上栓,痴痴望了一眼这间小屋,便转身离开。
他确实要去南方,因为那是他和归尘曾经约好要一起去游玩一次的地方。甚至,如果可以,便留在那处,安家。
心口突然疼起来,他感受到口中腥甜,突然凄声大笑起来。
是谁说,医不自治。
归尘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寺中。站在寺庙门口时,老方丈正拿着扫帚打扫前院,见他回来,便问:“为何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他扑通跪下,“师父,徒儿还未破戒,师父能否,再收下徒儿?”他头磕地,地上血印鲜红。
老方丈颤了颤,“为何,又要回来了?”
他抬起头,“天下之大,徒儿却突然,找不到容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