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不知出家人也会和红尘中人有瓜葛,便问:“这人,和方丈有何渊源么?”
“平生知己。”老方丈微微仰头,“一生救济世人无数,家道中落,也不过得了这下场。也罢也罢,宿有殃报;便得解脱。”
知己,原来和尚也有会知己。他觉得自己似乎要对这渡生寺有一些别的看法了。
看着老方丈颤颤地坐在蒲团上,闭着眼叨叨地念着经文,他只觉这周身的气氛都冷了一冷。
归尘从屋外进来,递给他一身干燥的衣裳,合十道:“先生还是先去换身衣服罢。”
手中的衣服有温热,应是归尘方才手握过的位置。
衣裳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贴贴补补有好几处。他抬头看着归尘,还未发问,便听到归尘已开口解释。
“寺中清苦,没有多余的衣裳,只余这一件,贫僧前些天洗过了,还望先生莫要嫌弃。”
他低头:“本也不是富贵人家,何来嫌弃一说。”
归尘将他引到客房,推开房门,只有独一件小室,站在门口便能一览无遗。
“寺里只有这一间客房,是田施主之前住过的,方才贫僧已经叫人打扫过了。”归尘顿了顿,“若先生心中有不适,便和贫僧换一间罢。今夜雨大,暂且将就一宿。”
他猜想田施主应是那位将逝之人,作为一个医者,他又何曾在乎过这些。
“我就住这里。”他抬脚进门,向归尘回了一揖。
刚换了衣裳,便有小和尚敲门。他打开门,那小和尚只问他的换下来的湿衣裳在何处。他回身一指,小和尚跑进去拿起衣裳就走,他还未来得及阻止,小和尚便已跑得没了影。
他叹了一口气,也不关门,只回身坐下。
宿有殃报。
他坐在几前,桌上焚香,想,今生为善却不得善报,是前世造孽太多罢?也不知,这人前世造了什么孽。
自己,前世又是造了什么孽。
老方丈说话时的模样历历在目,他却只觉得可笑。这佛经从来渡不了什么人,念了又有何用?
佛经里说便得解脱。可人死了,便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得,何来解脱?
活在尘世,终究要被尘世的因缘束缚,那些言言语语,只是有人兴起,随便记录,流传出去罢了。也不知他们何来缘故,奉做经典代代相传。
他心中冷笑,闭了眼,想要就这样坐到天明。
☆、归于尘中
肩上忽然重了重,他睁眼,看见归尘正为他披上一条薄毯。
“多谢师父。”他伸手将薄毯拉紧。
“贫僧法号归尘,先生直呼法号便可。”
“归尘?”他笑了笑,“这样的法号却是奇怪,既已入了佛门,又何来归尘一说?”
“佛有归一,归于自性,便是归于佛性,我本尘中来,便归于尘中去。”
“我本尘中来,归于尘中去。”他喃喃,“终究,不如归去。”
“先生,竟有去心么?”
他将香炉中的香挑了挑,“本无去心。这尘世美好,我尚且恋恋不舍。只是终究一去罢了。”
“诸行无常,先生不该因他人生死扰了自身意志,既不舍这尘世美好,便不去想来日苦短。”
“是,”他抬头淡笑,似是心中恍然一悟,“归尘师父说得很对。”
“归尘,”他温和一笑,“先生不必如此拘谨。”
他一愣,才笑道:“是,是我的不是。我叫江离,归尘你也直呼名字吧。”
“香草江离,先生有个好名字。”
“名字虽好,却只是个符号罢了。”
“先生的这份心,已是超然入佛了。”他双手合十,说起佛时,态度恭谨。
江离只是笑笑:“尘俗中人,哪里有什么佛境。”
“非也,先生心系苍生,是大胸怀。”
他诧异:“我何曾心系天下苍生了?”
“夜里救人,先生比贫僧更着急。”
“那不过是因为······”他话说到一半便卡在喉间,仿佛,这种痛,一下子令他失去言语。
归尘却似乎已猜到他未说的话,安慰道:“逝者已去,惟愿先生安好罢。”
他有些哽咽。突如其来的这种感觉,并非悲伤,而是喜悦,忽遇知音的喜悦:自己尚未有一言语,他却已看出自己心中所念。
雨势渐小,梧桐渐悄。
归尘止住他添香的手,道:“心中不痛快,出去走走如何?”
他点头道好,便裹紧衣服随归尘出了门。
渡生寺藏在半山腰,连他也不曾知晓。先前急切,未曾好好看过,心中本以为只是个简陋的小寺庙,却未想竟是个别致幽雅的好地方。
走了几步,他便有些忍不住地开口:“医者救人,本是使命,但那时我那样急切,确是因为别的事。”
前方的归尘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逐渐显现出来的半弯月,道:“先生若不愿回忆,不说也无妨。”
“不,也并未有什么不能受,再痛苦的情绪,也早已淡了。”
他随着归尘一起抬头,那月色里似乎有影影绰绰,是思念之人的模样。
☆、对影成双
“十一岁那年,我跟随我爹出诊。我们都忘了,那日是我爹的生辰。回到家的时候,娘已做好一桌佳肴,饭菜尚有余温,娘却……我娘本就有宿疾,那日爹只顾着救人,却没注意到娘的不适。爹和娘情深,自从娘去后,他也一病不起,三个月后,便也随着娘去了。
“我爹为人良善,一生救济过许多人,对那些贫穷的,他从不收诊金,有时还会补贴送药。但是,我们医馆,只是个小医馆,没什么大户人家来看病,因此,家中一直拮据。
“爹去世后,家中便只剩我一人。”
他顿了顿,轻轻叹口气:“还好,还好,我终究,还是一个人活下来了。”
半晌无言,归尘道:“先生为人坚韧慈悲,日后必有好报。”
他笑了笑,没有答话。
雨后的天空很干净,那一轮弯月也愈加清明。
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笑道:“你一直叫我不要拘束,自己却拘束得很,一口一个先生。”
归尘愣了愣,随后大笑几声,道:“先生瑕疵相较,原是小性。”
他转头,皱眉:“江离。”
归尘又是笑:“好,江离先生。”
他恨恨看一眼,便懒得较劲。抬头看那月亮,觉得今夜与此人步于中庭,颇有当年苏轼与张怀民夜游时的意境,笑道:“今夜月赏光,对影亦成双。”
“先生心胸宽广,堪为知音。”
他嗤笑,“是谁才说了我瑕疵相较。”
归尘噎了一噎,继而又大笑道:“斤斤计较,果然小性!”
他佯装气道:“和尚屡教不改,果然固执!”
归尘收了笑意,看着远处梧桐叶上落下的水珠,略有思索道:“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值得我尊称一声先生,江离你是其中一个。”
江离没想到他如此抬举自己,苦笑:“我何德何能得此殊荣。”
“将苍生挂在嘴边的人数不胜数,像先生这样真正救人的,却又有几个?”归尘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今夜我跑遍全城,只有先生愿意出诊。”
他没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