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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阿君惊异地看着镜中的我,穿戴打扮差不多和她一样,“虽然夫人生得这样好看,但人靠衣装,太素淡反而失了身份……”
我捻起一颗虎晶石,对着光亮,使它散发出七彩光泽,而转眼一丢,它骨碌碌地旋转,滚进某个黑暗的角落:“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阿君,这话是错的。”
她半懂不懂,啊了一声。
我叹息道:“其实应该是,女为己悦者容啊。”心爱的人不在,还装扮什么呢?
阿君的手一抖,已然跪下:“大汗……”
我惊恐地回首,正对上耶律楚眯起的酷冷的眼神。他立在寝宫的门口,显然听见了刚才我的话。阿君不懂,但他一定是懂的。
我不寒而栗。然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对阿君说:“你去传膳吧。”
阿君垂首迅速地退了出去。寝宫里一片寂静。
他坐下,不怒而威。不一会儿,侍女们忙碌起来。宫里宫外川流不息,少时已在中间的长榻上摆好膳。他留下两个小厮服侍,令余者退到外间。我大感轻松,刚迈开步子,他眼神已扫向我:“真真留下。”我呆立不动。他手指身边空位:“你坐下,和我一起用膳。”
我顺从地坐在他左手边。长榻上摆着各种肉,两个小厮取刀细细割下,将肉片放到旁边盛着葱、韭、蒜、醋的小碟里,再恭敬地端到我们面前。面前的小碗里装着骆糜、兔肝。我对着这些食物,不知如何是好。
“吃不惯?”耶律楚看着我拢在袖里的手。我垂下头:“不饿。”他传令两个小厮:“叫膳房做一碗牛乳粥来罢。”小厮领命出去了。我给他倒上热茶:“大汗请用……”
耶律楚不备,手里的茶碗洒了一半。
面面相觑,他哑然,道:“一直听你叫契丹狗、禽兽、畜生,今日突然改口,竟大为不惯。”
我窘迫不安,眼睛不知看哪里好。他却笑了。我偷看了他一眼,笑起来也很恐怖。
心里正转着念头,外间已进来一个小厮,附耳向耶律楚说了些什么。耶律楚用契丹语说道:“令他进来回话吧。”
须臾后却进来一个汉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五短身材,很不引人注目的五官,周身却透露着精明和诡诈。
耶律楚正色问他:“这次有什么消息?”
那汉子眼风微朝我扫了扫,干咳了一声。耶律楚的半边脸微向我这边偏了偏,道:“曹先生但说无妨。”
汉子方小心奏报道:“长安那边调兵谴将,上两月才从西南边防调了五万人马,怕是为了那燕国公主之事意图复仇……”
耶律楚又问:“可探得谁为主帅?”
那汉子顿首道:“周朝如今政局有变,朝堂上为挂帅之事也是争论不休的。”
我屏息听着。耶律楚向我道:“给先生看茶。”
我忙去准备。那汉子继续说:“如今程皇后一族倒台。虽还留了个太子,可是大小官吏早看清了风向。丞相裴展与太傅黄勇二人原都是程氏一边的人。现在太傅尚不明确。裴展的儿子倒是已尚了帝女,是新立的皇后柳氏的女儿,叫什么宣城公主……”
他的话尚未说完,耶律楚已低吼了一声:“真真!”
我猛回神,才发现我正给这曹先生斟着茶。赭石色的茶汤早已满,从杯边不断溢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茶盘里。
我着了慌,手一缩,茶壶立刻跌在地上砸得粉碎,发出一声清越的激响。
然而我听不见这碎响,看不见这流溢的茶汤,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
裴青他,和仙蕙成婚了……
第二十七章青信(下)
其实我不该难过。我离开青已经将近一年,更何况他以为我已死,实在不该对青太过苛求。
但我还是很难过。从前在黑暗里行走,青就是那唯一一点微弱的灯光。有这点暖意和亮意,再痛再苦也还存着一线希望,纵然这希望实在渺茫。而现在,连这唯一的亮光也熄灭了。
终于天黑。遣开所有侍女,我独自坐在黑暗中,突然很想醉。我一向酒量极浅,两三杯就醉倒,是以从不饮酒。但现在我不在乎了。
契丹的酒很呛,全然不似宫中梨花白,滑落喉中如烈火一般。我猛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泪水在脸上纵横密布。身子一软,倒在身后的锦被上。
很想大哭一场,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一幕一幕,都是往事袭上心头。
梨花满树下,他勾起欢悦的笑颜:“……终于可以永远牵着你的手……”
月光满地中,他说出一生的誓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临别军帐里,他落下伤痛的泪滴:“我等着你,你也要等着我……”
如今,都变作了冷冷的嘲笑。
酒劲上头,眼前一阵一阵迷糊。在这样浓烈的醉意里,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床前人影交叠,青衫长身,俊眉秀目,那样熟悉的身影与容颜。
青!
我呜咽着伸手向他:“真是你么?你终于来了!”
他不答,只静静看我。
我狠狠掐自己的手,感受到强烈的痛楚。这不是梦!再没有矜羞,我起身便扑入他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
真的是你呢!你可知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虽重逢,犹恐相逢是梦中!
“你醉了……”他的声音里混合着疑惑与怒气。我拉起他的手,坚决地要求:“请你抱住我吧!”
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搂住了我的肩,然后双手沿着我的脊背滑下去,使我更紧地贴在他身上,一边低下头来在我的头发上磨擦着自己的面颊。